USA Girl

五月，天氣越來越熱，我變得很煩躁，

我找了很多素材，也畫了很多畫，可是沒有一幅很滿意的，

我對自己要求太高了，總覺得沒有一幅真的可以表達出「波動」的意象，

每天我不是在圖書館唸書，就是在畫室裡畫畫，

我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一定要畫出我心裡最完美的一幅畫。



有次在上水彩畫的時候，我請教了教授，

關於我總覺得自己畫得很不好的挫折感，

她只回答八個字，「用心觀察，用心體會。」

我試著體會她的話，似乎可以從中得到能量或啟發。



當我走在校園，我不再只是看著地面，我試著觀察校園的四周，

我發現了玫瑰花朵的花開花落，我發現了在陽光下警衛打瞌睡的糗樣，

我看到了賣口香糖的老婦在校門口兜售著口香糖的情景…，

我試著接觸了人群，用心體會人群之間的互動，我發現我也有所成長了，

我也逐漸了解，

繪畫不是封閉自己的內心，而是走入別人的世界。




* * *


五月的第二個禮拜日，我第一次送媽媽母親節禮物，

這禮物並不單純是個禮物，

而是一個讓我有所體會也有所改變的鑰匙。



之前每年母親節，我都只寫一張卡片給她，

上面通常只是簡單的、客套的，祝她母親節快樂，祝她健康、事業順利等等，

然後我會附上我的一張新照，每年一張，

對我這討厭照相的人來說，每年拍的一張新照片，

似乎是要讓媽媽真正地注意到我的成長，想讓她看到我，

這個她現在還擁有的女兒，而不是一個活在曾經的女兒…。



但她總是很晚回家，當她回家，接著回到她房間之後，過一會兒，

我可以清楚地聽到她躡手躡腳地進我房間內，

幫我蓋被子，然後在我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跟我很小聲很小聲地說「謝謝」，

然後我的淚總是在這時候隨著這個吻而滑落下來…。



她從來不親口說，她也從來不提起，她只是把這些都放在心裡。

我腦海裡總是不斷地想像，當她看到卡片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如何?

我好想睜開眼，跟她說「我愛妳」，但這麼簡單的三個字，總是梗在喉嚨裡，

無法說出來…，明明心裡想了千百回的東西，卻無法表達，有時候真恨我自己。

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我愛妳」，自從我意識到「愛」這個字太沉重之後。



記得有一次我很想知道媽媽到底都把我送的卡片收在哪裡，

我趁她去工作的時候，偷偷跑到她房間去翻找，結果一無所獲，

接著我不死心，又串通美翠保母，跟我一起找書房的部分，

可是怎麼找都找不到，我真想知道那些信跟相片跑到哪裡去了呢！



後來發現媽媽把這些卡片跟照片，都放在一個相簿黏貼簿裡，

每一年都整理得很好，像是在看一個成長回憶錄一樣。

只是我常常覺得，她都把心事悶在心裡，

把所有的感動都收纳在一本簿子裡，

她的個性就像那本簿子，

只懂得吸收，不懂得釋放，所以很難熬…。

也像遇到陳凱元之前的我一樣。很像、很像。




五月初，陳凱元就心急地約我，陪他去挑母親節禮物，

那時我記得我還笑他，「怎麼那麼大了還要送母親節禮物啊?」之類的話，

他只是傻笑，回答：「因為一年只有這一次送我媽禮物，而她不會生氣啊！」



我當時在心裡想著，我從來都沒有送過媽媽禮物呢！

其實我也很想買禮物送媽媽的，只是，不知道要買什麼才好，

也突然覺得送的話感覺很彆扭。


我記得我那時跟陳凱元一起到百貨公司挑禮物，

當我走經過一個水晶琉璃的專櫃，就忍不住停下腳步，

透過玻璃窗望櫥櫃裡的所有飾品，我想到，媽媽喜歡水晶，喜歡琉璃，

因為之前每次母親節的時候，爸爸總是會拿一串亮亮透明的水晶送給媽媽，

我也會獻上幼稚園老師要我們送媽媽的康乃馨，

那時候媽媽說過怎樣的話還是臉上的表情已經全然模糊了，

我只記得媽媽把我跟爸爸兩個人抱住，然後一直親我們的臉頰，

跟我們說謝謝的那種快樂，現在想起，彷彿還在昨日呢！



這時候陳凱元看著我發呆，輕輕地喚了我一下，

「彎，妳喜歡水晶嗎？」他問。

「沒有，只是看看而已…。」

「妳明明就喜歡，很少看妳盯著什麼東西一直看，像是入迷一樣…。」

「我在考慮要不要送給我媽，只是我覺得她可能不會想要…。」

「小笨蛋，只要是自己的女兒送的，不會不想要、不喜歡的啦！」

然後他就拉著我進店裡，我們挑了很久很久，後來最後定案，

挑選了一個水晶的小擺飾，形狀是一個女神正拉著豎琴，唯美且精細。

「好美喔！」我看了忍不住讚嘆，然後伸手撫摸，水晶很冰涼、很光滑。

「就是她了，彎…，就送這個給妳媽吧，我有預感她會喜歡的！」

陳凱元鼓勵我，因為他知道我對媽媽的感情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



走出了水晶店，我的荷包少了很多錢，可是心情卻很愉快，

腳步都變得比較輕盈了。我勾著陳凱元的手，覺得自己真幸運，找到個好男人呢！



接下來我陪他逛很久，突然發現他在選禮物的時候真是太龜毛了，

終於他跟我在「小型萬用縫紉機」和「按摩椅」之間作抉擇，

我幫他決定，買按摩椅，因為他媽媽需要放鬆，可以邊看電視邊按摩，

而不是下了班還要繼續縫衣服、縫娃娃的。

陳凱元也覺得這主意不錯就馬上訂了，那貨會在母親節那天準時送到他家，

於是我們兩個都很愉快地走出百貨公司大門。

他總是把錢都省起來，留給他愛的人用，平時很節儉的人，

卻在買媽媽的禮物上頭，毫不猶豫，因為他懂得母親的偉大，



他曾經跟我說過：「我不了解為什麼很多人都要等所謂的長大，還是結婚生子了，

甚至等雙親病危或離開世界了，才曉得要孝順…，明明就是很簡單的事情，

只要不要讓她們擔心，照顧好自己，然後在適當的時候買個什麼給她們，

她們就會很開心了。」

那時我看著他的側臉，想著他說的這句話，很久很久…。

我發現我一樣都沒有做到…。




* * *



我在五月的第二個週末回彰化，

回到家裡，媽媽竟然在家，她戴著眼鏡正在客廳看報紙，我從來沒看過媽媽戴眼鏡，

所以有點吃驚，想不到媽媽也到了要配老花眼鏡的年齡了?

那時我手上提著蛋糕，一時之間，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擺了，

太久沒回去，有點陌生，媽媽的面貌似乎每次都會改變…。



接著我想到陳凱元教我的招數，我跟媽媽打了招呼就到廚房了，

然後我把蛋糕點上了蠟燭，然後走到客廳，關了客廳的燈，

接著在一片黑暗下，我捧著蛋糕走到客廳。

在蠟燭微微的晃動、微小的燭光中，我看著媽媽有點驚訝的臉，

我跟她說：「母親節快樂！」這是我懂事後第一次親口跟她說這句話。

「許個願吧！媽。」



媽媽微笑著，閉起眼睛、兩手合掌，許了願，然後就輕輕地將燭火吹熄。

等到我將燈光打開的時候，我發現媽媽的眼裡泛著淚光，

害我也很想哭，然後我從包包拿出了那包裝很精美的水晶小禮盒，

媽媽將她打開的時候，我的心情就像被吊在高空，

接著媽媽凝視著那水晶許久，拿著它輕輕地撫摸，

眼淚就從她的眼裡一直不停地滑落，像是遲來的一場大雨…，

她抱住了我，跟我說謝謝，然後我也哭了，一直哭一直哭，

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天晚上我們窩在客廳的沙發上，整個室內只點著小燈，

然後媽媽跟我說了很多年輕的時候的事情，

她說我小時候很調皮，常常捉弄幼稚園的小男生，害他們哭；

她說我之前吃奶的時候，都一定要有人抱，我才肯喝；

她說我小時候很早就學會講話，很早就學會走路…，

她說了很多很多我以前的事，我就靜靜地聽，

隨著媽媽講的內容時而微笑，時而皺眉，

我才知道我小時候是一個很好動很活潑的女生，跟現在的我完全不一樣，

而媽媽透過回憶的眼神像是在攝取過去的快樂，

此時週遭的一切，就像在一個奇異的魔法洞裡，世界所有的雜音都消逝，

只剩下我跟媽媽的對話…。



我從來沒有跟媽媽靠那麼近過，我們抱在一起，分享著心裡的悸動，

心情有點激動、有點喜悅，還有說不上來的感動，滿滿的、都快承受不住了…。

我也才了解，我們並不是不在乎對方，只是習慣掩藏…。

關於這點，我們，非常地相像…。



我另外還有寫一張卡片，她沒有當著我的面看，

那張卡片上，我在結尾寫上了我從來沒有說過的「我愛妳」這三個字，

因為陳凱元建議我，「如果無法說出來，就用寫的吧！」



當我早上起來之後，發現我的床頭有一張紙條，

上面寫著，

『小彎，媽媽也愛妳，我很喜歡妳的禮物，

可是為什麼今年沒有新照片了呢?

PS. 中午一起吃飯吧，媽媽好久沒下廚了。』



我拿著那張紙條，看著它傻笑，發呆，

一切像是夢一樣，這夢太美了，不可能成真的！

接著我馬上撥了通電話給陳凱元，跟他說我成功了，

我不停地跟他訴說昨晚的一切一切，

我的話從來沒有那麼多，有點聒噪，可見我有多麼開心且興奮呢！



我在話筒中感受得到在台北的他，也渲染了我的喜悅，而且他渴望我快樂！

他真是個能夠讓我重新思考生命一些意義的人，

一個讓我安心且值得依靠的好男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會因為我的快樂而快樂。



然後他也跟我說，他媽也很滿意他送她的那張按摩椅，

「還好你今年不是再送我什麼電器用品，還是什麼沒在用的口紅香水了。」

這是當他媽一邊看電視一邊按摩時，笑得很燦爛，跟他說的一句話。

當晚她媽還煮了紅燒蹄膀給他加菜呢！

我聽了也很替他高興，因為我了解，只要他媽媽開心，他比誰都開心呢！




還有，我也發現，親情並沒有消失也從不會變淡，

只是我們通常都選擇忽略它。

其實如果自己願意，只要多一點關心或是表示，就能夠喚起失去的親情…。

只要，自己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