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裡兩天,我跟原大哥都沒有接觸,

他找我講話,約我下班後去聽台中PUB的JAZZ演奏,

我都拒絕了,跟他說話的時候也是冷冷的,

感覺就像個互贈名片的陌生人,他這麼形容。




但是,你可知道這是不擅於演戲的我對著鏡子練習多久的嗎?

要練習多久才能讓自己的表情像是笑著,沒有多餘的情感作祟,

像回到之前我們初遇的時候?




那天跟米娜從咖啡店走出來,她在我的住處借住一晚,

然後我們瘋狂的笑鬧,像是瘋子,在半夜4點多大笑大吵大叫,

那是我第一次喝麒麟啤酒,也是我第一次學划酒拳,

更是我第一次發了瘋似的狂吼,喧囂,

米娜大聲的說,『FUCK THE WORLD!』

她要我跟著她大聲的說,我也說,『FUCK THE WORLD!』

米娜又說,『管他去死!』

我也跟著說,『管他去死!』

我幾乎都笑出了眼淚。眼淚一直流下來,隨著我們叫罵的話。



我從來沒有大吵大叫過,今天徹底的擺脫了世俗的規範,

所謂的禮貌,所謂的教養,所謂的女孩兒的氣質。

那些大人們從小教我們的自以為是的訓導,全部都被我拋在腦後,

那是廢物。完全的。把我們變得都一樣的廢物。每個小孩都是機器人。



米娜教我怎麼喝酒,怎麼讓酒精快速穿透我的腦子,

怎樣讓我忘掉憂愁…。她是個高手,我深深地覺得,不可否認。

我打開音響,米娜帶著醉意,在我一堆CD中挑了張Linking Park的CD,

說勉強撮合著用。就扭開音響的最大聲,開始跳起舞來。



然後,我不停地喝酒,我是個酒量很差的人,

所以一下子我就醉了。但是我不覺得自己醉了。只是暈暈的。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發熱,自己很快樂,

原本覺得苦辣的酒,竟然變成像甘露一樣,

米娜帶我到套房裡的浴室,我的浴室有個很大的鏡子,

我不記得米娜說過什麼話了,我只記得她一直叫我笑,

看著鏡子大笑,跳舞,學會搔首弄姿,像她那樣。

米娜把她捲捲的長頭髮散開,感覺很膨鬆,像頭母獅子。

她不停地跳著舞,要我跟著她轉圈圈,然後我跟著她大笑。

她要我學會對男人裝做不在乎,

『男人對得不到的越想要,他們犯賤!!』她很大聲的狂吼。

微醺的她雙頰抹上嫣紅,像是足以迷惑男人們的女神卡門。

我記得她親了我,嘴唇的地方。還幫我脫了被啤酒淋濕的上衣。

她也脫了她的。『今天是個沒有束縛的夜晚。』她這麼說。

也許她醉了吧我想。然後我覺得我好快樂,

我覺得自己不愛原大哥了,我也忘記爸爸的臉了,

整個世界不停地快樂的旋轉。



米娜拉著我一起照著鏡子,她說,她失戀的時候都這樣,

一個人跳舞,灌酒,跳到很快樂的時候就奔到鏡子前面,

照鏡子。看著鏡子,跟自己說,那個人不值得妳愛,

明天開始又是新的自己,不一樣的新開始唷。

每揮別一段舊戀情,痊癒的速度就更快,這是身體分泌了抗體的緣故。

然後我們兩個人累了,就倒床睡了。



隔天起床的時候,覺得頭很痛,可是,心情卻好很多。

看著旁邊睡得死死的,大字型的米娜,我笑了。

我覺得自己似乎可以面對一切了。

關於原大哥的一切。還有很多很多。



* * *



記得那個禮拜五我回家了,到家的時候,

覺得好累,竟然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過了許久,覺得有人輕搖我手臂,是媽媽。

我看到很久不見的媽媽的身影映入眼簾。

她還穿著套裝,好像下班剛回來,在客廳朦朧的燈光下,

媽媽好像比記憶中還要老了些,從黑黑的眼袋隱約看得出她很累。



我不習慣跟媽媽獨處,也不習慣說些母女兩之間的貼己話。

只是看到媽媽這樣,有種關心的話就這樣哽在喉頭說不上來。

很久我沒回家了,天知道就算回家會不會也面對一屋子的空氣?




媽媽說她要煮,可是我看她很累的樣子。

她一向公務繁忙,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

我提議一起去夜市吃蚵仔煎,

那是小時候爸媽還有我三個人常常去的地方。



*  *  *



那時候爸爸下班,會去接我下課,然後回家等媽媽下班,

然後三個人再一起手牽手去夜市吃蚵仔煎。

我們走去的路上我都不愛人抱,我總是走在中間,

讓爸爸媽媽走在我的左右兩邊,我們手牽著手,

我好喜歡看三個人手牽手的影子,三個都是連在一起的巨人唷。



小時候的那間店舖是一對夫妻獨力經營的,

店面很小,牆壁的壁紙幾乎都被磨掉了,地板因為顏色總是感覺不太乾淨。

裡頭只擺著五張桌子,一張桌子四張板凳,

可說是慘澹經營。可是他們的蚵仔煎真的是說不吃的好吃,

那時候年紀很小的我,非常挑食,可是我好喜歡吃。

才剛學會自己用筷子,就堅持要慢慢的品嘗,將QQ的食物一小口

一小口的放入口中,可是常常都會掉到桌面還有地上,

此刻爸爸媽媽都會先看著我笑,

然後再相視而笑。我記得她們都會習慣握一下對方的手。




可是,自從爸爸生病之後,媽媽就不笑了,爸爸離開之後,

只記得媽媽把我抱著一直哭,我想安慰媽媽,

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媽媽才可以停止哭泣?

我只記得我叫媽媽不要哭了,媽媽不要哭了。

可是媽媽只是把我抱得更緊,幾乎要把我肺裡的空氣給擠掉。




後來,我發現媽媽不會笑了,媽媽也不抱我了。

我有一個新媽媽,她的名字叫做美翠保母。

我有一個新家,她的名字叫做國民小學。

我的媽媽看到我總是很累,只會問我吃飽沒?洗澡沒?

然後叫我去睡覺。

媽媽從來不跟我說話,有次,她突然帶我去吃薯條,這對我來說就像從天而降的禮物,

好久都沒有跟媽媽在一起了,我雖然常常看到媽媽,

可是我覺得爸爸最常到我身邊陪我。



我一邊吃著薯條,將一根根的薯條沾糖醋醬,然後大口的放進去。

現在我都可以清楚的發覺自己是幸福的,世界不再只有奶媽

跟會打人的老師還有討厭的同學。因為我有媽媽。媽媽回來了。

一切都很像是夢一樣美,媽媽會用她隨身攜帶的香香的手帕

幫我擦嘴,微笑的扥著下巴,看我吃飯的樣子。


好像天使。



我突然很感動說,『媽媽,如果爸爸沒有死掉就好了。』然後我對著她笑。

結果,我的美夢還有我的所構築的城堡瓦解了。多麼的迅速。

媽媽先是愣住了,然後臉馬上垮下來。

她冷的臉開始罵我,要我不要吃了,要帶我回家,

要我不要再提到爸爸。然後媽媽哭了,

她一邊開車,瘦弱的肩膀一邊抽動,像是被拉扯。




媽媽像是個我不認識的人,然後我開始開始害怕。

我寧願去上學,我寧願跟我的長耳朵兔子邦妮玩耍,

寧願讓奶媽幫我綁討厭的愚蠢的辮子,吃難吃的飯,

我也不想跟媽媽說話,那時候的媽媽是個惡魔。


外表像仙女一樣的惡魔。



我記得我問美翠保母說,為什麼爸爸不回來?

這樣我們三個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保母只是跟我說,『等妳長大,爸爸就會回來。』



* * *


我不明白大人為何每次都說,等妳長大就知道了的這種話,

其實當我懂事了,想想換做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吧。


等我長大,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爸爸不會回來了。

等我長大,才發現跟媽媽的感情始終有個隔膜,無法穿越。

等我長大,才了解所謂的親情是多麼地難以彌補,已經習慣保持距離了。

等我長大,才發現媽媽心中始終留了一個角,是別人不能接近的。

等我長大,才發現媽媽把所有的力氣都留給事業只為了忘記爸爸。




然後我們母女兩個走到夜市,

發現夜市變了,已經滿滿的都是招牌,很亮,很招搖。

像是一個脫衣舞娘的雜繪大舞台。

一間間的被政府劃分,招牌統一樣式,但是越來越亮,

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炫目。政府說要把這裡變成觀光景點。

不愧是台灣人…。我想。




我們幾乎找不到那間蚵仔煎,後來找到那間,還有點不確定,

因為看不到那對夫婦了,之前那對夫婦帶著自製頭巾,

穿著自製圍裙,親切的問我們要點什麼的樣子已經看不到了。

我看到的是三四個年輕人,看起來都像是工讀生,

連負責煎的人也像是個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

可是店名還是一樣,也有掛著那對夫婦跟陳美鳳的合照,

還有被美食雜誌登在道地小吃上面的照片。



一個負責招呼客人的女工讀生,很不耐煩的問我們要點什麼。

我馬上說,兩碗扁食湯,兩份蚵仔煎,然後她就趕到別桌去了。


吃著蚵仔煎的時候,味道還是很好吃,醬料還是一樣濃稠入口,

蚵仔煎還是一樣有彈性,可是有份感覺已經沒有了。


很多東西都會變的,人、事、物。




『有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不變的?』我想起米娜問過我的這個問題,

還可以清楚的描述出她臉部困惑的表情。

我的回答現在想起來很可笑,

我那時回答『親情』。那也是我最欠缺也最渴望的部分。



我和媽媽聊著一些很無關緊要的事,

其實也沒有聊多少,只是勉強撐過吃完這頓飯的時間。


等我最後舀最後一口湯,準備停手了的時候。

媽媽突然問我,

『小彎,妳還想爸爸嗎?』



我像是被雷觸到一下。

還想爸爸嗎?這該怎麼說呢?

當然會想,可是隨著時間已經慢慢的沖淡了。

剩下一個影子,在我需要他時,很孤獨無助的時候會變得鮮明。

就這樣。可是我還是愛他的,一輩子。



『我想他。』應該可以這樣回答吧。只是說不出怪在哪裡。

『那妳,曾經恨過我嗎?』她深深地看著我,四周都是吵雜的人群,

可是她語氣很溫和的聲音卻頓時蓋過了所有的嘈雜聲。


『我…,我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嗎?這問題很怪。』

其實我不清楚自己對媽媽是什麼感覺,

幾乎是上了高中,才開始跟媽媽變好,母女倆比較有交集。

但是我不清楚高中以前對媽媽的情感是由愛生恨還是由懼生恨?



只是,覺得已經長大了,就不應該去計較之前的過去,

畢竟親情已經夠可貴的,對於我來說,

已經沒有任何的籌碼可以去投注了。


我看著媽媽,這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

已經十幾年了,歲月給她一些皺紋當作禮物了,

但是還是很美,還是爸爸常常掛在嘴裡的大美人。



媽媽還是掛念著爸爸的,可是,她太執著了,

她把記憶鎖得太緊了,我幾千次幾萬次都好想告訴她,

關於我如何讓爸爸的身影在我的腦海裡飛舞的情形,

關於我很愛媽媽,很想求媽媽不要忘了家裡不只有爸爸,

還有我的存在。



可是我不敢。

越在乎的越不敢觸碰。我想。


 
回程的路上被光影照得看不到影子了。

很多事情都會變的,包括親情,可能更好,可能更壞。

等我回店裡,我會這樣重新回答米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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